第43章 楼歪了
忽然之间,他就有些意兴索然。九五至尊的皇帝又能怎么样坐在这高高的龙椅上,看着齐齐俯首向他高呼万岁的群臣,万历只觉得这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众卿平身吧……”
万历懒洋洋地扬了扬手,声音有气无力,众大臣对皇帝如此模样略感意外,因为万历皇帝给大家的印象一直都是兢兢业业、恪职尽守。身为帝王尤其要注重仪表,朝会上岂能如此随意
记得前两年京师大旱的时候,万历帝亲自祭天祈雨。祈雨当天,皇帝亲率百官步行十余里到天坛去,经过一番冗长而繁复的祈雨仪式后,又不顾劳顿,坚决拒绝乘辇,再次顶着烈日步行回宫。
为了表示祈雨的虔诚,当日他还特意下旨免除清道,破例让沿途百姓一睹天颜。那番举动,不但令群臣百姓无限感动,更有不少人潸然泪下。
如果搁在平时,马上就会有御史上前严厉批评天子了,不过今天御史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他们只是略感诧异,便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百官奏事,御例都是先处置外臣使节的事,再处理地方进京大员的事,最后才轮到在京官员奏事。今日既无外臣使节,也无大员进京,直接就到了朝臣议事的步骤。
三德子刚刚说罢“有本早奏”,便是一声清越如凤雏、抑扬如名旦的高呼:“臣有本奏!”
这声音是专门练过的,不过要说得精气神儿如此饱满却也不容易。万历皇帝向声音传来之处扫了一眼。就见一个六品青袍官儿雄纠纠、气昂昂地出了队列。
金殿太大,文武两班队列太长,六品的官儿官阶又太低,所以那人是站在班尾的,这一声喊罢,他得往前走。此时正捧笏快步而上,向御前赶来。
万历一看他这副架势就有些心惊肉跳,有资格参与朝会的官员至少五品,而五品是要穿红袍的,所以满堂朱紫不仅是形容在场的都是有权有势的官员,更贴切的用处正在于大明的朝会。
在这种场合,不着红袍的低阶官员除了皇帝指定要参加朝会的,就只有一种人可以不请自来。那就是科道官。这些官职极低,但无人不可弹劾的特殊人物。
今天万历可没特意召见什么小官。那这青色官服的人必然是御史了。
果然,真的是御史!
那个青袍人胸脯挺得老高,万历皇帝已经看清了他胸前的补子,补子上边一只独角兽就像那御史一样,雄纠纠气昂昂的,怒目圆睁,威风凛凛,正是御史才有的补服图案:神兽獬豸。
“皇上。臣陕西道监察御史李博贤。臣欲请天子与殿上诸公,众议贵州卧牛岭长官叶小天擅杀四方土官一案。”
朱翊钧一听拂然不悦。沉下脸色道:“此小事也,何必大张旗鼓。朝堂之上,当议天下之大事。此等小事,卿可形诸文字,奏报于朕,由朕批送有司处理即可!”
跟我摞脸子专门负责找碴儿的御史大人穷横穷横的。还就不怕有人给他脸色看。
李博贤马上正色道:“皇上,叶小天乃西南边陲一土官,他的所作所为,关乎西南边隆之安危,怎么能算是小事呢常言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吴楚争桑之战,不过是因为一棵桑树,一方土官难道不比一棵桑树更重要须知……”
御史之可怕,除了他们得理不饶人,还有他们聒噪的本事,那唠叼的功夫实在是令人望尘莫及。万历皇帝只是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李御史便滔滔不绝起来。
万历皇帝皱着眉头听了一阵儿,眼见他没完没了,便打断他的话道:“罢了,那就议一议叶小天的罪名吧,不知众臣工对叶小天一案,以为该如何处断”
关于叶小天在贵州的所作所为,在内阁的坚持下,已经以邸报的方式传达给了各部司衙门,文武官员们都很清楚此事。
一直以来,武将在朝堂上几乎都是打酱油的,负责站班而已。他们插话,通常是在涉及重大军事行动时,不过即便是军事行动,主要决策者也是文臣,要由他们来决定打还是不打,打的话打成多大的规模,达到什么样的战略目的,这已相当接近现代的军事决策,其战争目的也定位的很准确:为政治服务了。
可叶小天一案严格说来,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今日却有多位武将主动发言,认为叶小天只是自卫反击,而事由更是那几个死掉的土官无视朝廷,叶小天之所为是捍卫了朝廷的威仪,所以不但无罪而且有功,当赏勿罚。
至于其他朝臣,也是各有看法,斩、贬、谪、流、惩、罚,各有说辞。万历皇帝今天心情不好,眼见话题一开,一只鸭子就变成了五百只鸭子,叽哩呱啦吵得不知所云,心中真如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
朱翊钧不耐烦地转向首辅申时行,问道:“申阁老以为如何”
申时行为人圆滑,他是比较倾向于顺从皇帝的意思的,他当然清楚皇帝恨极了叶小天,只有赞成判处叶小天死刑才能取悦天子。不过做为文官代表,他敏锐地发现许多文臣都倾向于宽赦叶小天。
对于这些文官的态度,他也不能不予考虑,否则作为首辅、文官集团的最高代表,却处处同本阵营的人唱反调,那他很快就会被大家孤立起来,变成一个空架子首辅。
所以,申时行只一斟酌,便提出了一个折衷之策:“老臣以为,叶小天之所为。罪无可恕,情有可原,可酌判流……或谪之刑。”
申首辅又打起了马虎眼,流刑是要免除官职,流放边荒的,而谪则是降低职务异地安置。头一条是为了迎合皇帝,后一条是向百官妥协,这样的说法两方面都不会很满意,但也不会因此对他产生敌对的情绪。
万历现在已经不指望处死叶小天了,申首辅的回答虽然些圆滑,却也勉强能让他满意,便顺水推舟地道:“阁老所言有理,叶小天擅杀土官,虽有情由。不可原囿,可免去官职,充军琼州崖县。”
万历一句话,就把叶小天发配去了瘴疫横行的天涯海角。可万历话音刚落,就听文官之末又是一声清朗的高呼,那抑扬顿挫的腔调,很明显和李博贤一样,是在同一个地方出来的。
“臣。反对!臣有本奏!”就见一抹靛青色的身影倏地一下从文班末尾闪出来,雄纠纠气昂昂地冲上前来。顿时百官侧目。
这老夫子正是刘恒邑,刘老夫子做了半辈子御史,名声并不彰显,很多朝廷大臣都不见得认得他,可现在认得他的人却极多。因为他挨过廷杖,挨过廷杖就意味着他是清流中的清流。贤臣中的贤臣,刘御史的大名已经在士林中广泛流传开来,一朝成名天下知了。
“臣,山东道监察御史刘恒邑,弹劾阁臣申时行。专恣自断,威凌皇上!”
明明是万历顺水推舟,引用了申时行模棱两可的意见,可刘御史却直指内阁首辅,显然是要挑起科道官与行政官之间的大战了。
本来打算袖手旁观的一些行政官和监察官登时精神一振,叶小天算个屁,事情关乎到他所在阵营的兴衰了,这就直接关系到他本人的利益了,岂能不予关心。
刘御史一边走一边高声弹劾其罪:“各部各院都设考成簿,记录官吏功过,送内阁考察升降,则命官之权,系于其手矣;吏部、兵部挂选官员,都得经内阁认同,则吏、兵两部形同虚设,文武权柄集于一处矣;督抚巡接办事,无不密谒内阁大臣请教;内阁首辅奉诏拟旨,独自行事。则置我圣天子如虚设矣!”
刘御史步伐不快,但声音铿锵有力,等他赶到御案前面时,稳稳站住,高声道:“我太祖皇帝曾立下规矩:‘后世子孙不得预立丞相,臣工敢言立相者,斩!’今内阁首辅虽为阁老,无异于宰相!臣请诛申阁老,以正朝廷!臣请削内阁之权,以正天下!”
刘恒邑临退休,事业焕发了第二春,士林声名就是权势地位,他现在有底气这么说话。
申时行也很干脆,刘恒邑点出他的名字时,他就把官帽摘下来了,刘恒邑说到第二条罪名时,申时行已经跪在地上。
这也是规矩,只要有台谏官弹劾,不管你自认为有罪无罪,又或者皇帝会不会惩罚你,你都得先免冠下跪,以领教训,要等皇帝问你时才能申诉。
腹黑宅男天子看了申时行一眼,幽幽地问道:“申阁老,你怎么说”
申时行马上一顿首,慷慨陈辞起来。
他和言官的矛盾由来已久。其实双方也曾有过一段蜜月期。申时行本是张居正的心腹,但张四维上台后,清算张居正,申时行也不得不违心附和,在张四维丁忧,由他继任首辅后,也只能沿用张四维的路子,广开言路,此举当时颇得御史和文官们赞誉。
但言官们指斥张居正遏阻言路罪状时,不可避免地要提及张居正的得力助手申时行,申时行忍无可忍,从此便与言官们公开交锋了。今日申时行没想到台谏官会利用这个机会向他发起挑战,陷入了被动,不免心中凛凛,马上打起精神全力应对。
申时行高呼道:“刘御史所责,皆为内阁应有之权,所议所决,无不呈交御览,从无擅自行事。内阁中若有大臣御私舞弊,皇上圣明,可罢黜之。但若因一二阁臣循私舞弊,削弱内阁之权,未免因噎废食!失去臣劳君逸的目的,如果科道以为老臣跋扈,臣自请处分,告老还乡就是,但内阁诸务乃祖宗成法,不可变!”
申时行固然圆滑,可能做到内阁首辅,又岂是常人。这番话说的漂亮,他自辩的这番话,完全把内阁的利益放在最前面,至于他个人,只是略略一提,最后更提出他可以去职,内阁不能削权的话来。
这一来,他就把自己扮成了整个行政官团体的利益代表,获得了全体行政官的认可与支持。果不期然,申时行话音刚落,内阁次辅许国、三辅王锡爵,六部九卿,各衙司大臣,纷纷下跪,声援起来。
武官行列,勋戚功臣行列之外就是文官行列,众行政官这一跪,满堂朱紫中,文官序列里只剩下都察院左都御史叶千尺和右都御史严亦非在那儿“金鸡独立”了。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出班,跪倒,除冠,高呼道:“申阁老自辩犀利,然听其言如何,观其行如何今叶小天一案,还不是申阁老一言而决阁臣跋扈,科道唯有噤若寒蝉矣。台谏官不可言,留来何用臣请除官,告老还乡!”
二人言犹未了,可以不请自来的众言官忽然自金銮殿外一拥而入,副都御史、佥都御史居首,六科给事中紧随其后,十三道监察御史一百多人鱼贯而入,齐齐跪倒,官帽铺了一地:“臣请除官,致仕为民!”
对于科道官和行政官的狗咬狗,腹黑宅男皇帝朱翊钧平时是很喜闻乐见的,因为身为皇帝,最重要的帝王心术就是在大臣们中间搞平衡,可今天万历皇帝却没有感到一丝喜悦,只有一种辛辣的讽刺感。
在他看来,为什么有备而来的科道官把目标对准了内阁,继而瞄准了整个文官团体为什么行政官们也把对手放在了监察官身上,而不是他这个皇帝很简单,因为在人家眼里,真正的威胁从来都不是他。
“呵呵……”
面对纷纷摆出辞职自清的行政官和监察官,万历皇帝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对于高踞上座的自己,更是感到由衷的厌恶。不过,他毕竟是皇帝,而且是个很聪颖的皇帝,只是简单一思索,他就做出了权衡。
要保申时行!
原因很简单,老申作为首辅,还是很听话的,而台谏官们近来却是风头正劲,得压一压。万历皇帝开口道:“申阁老所言有理,刘御史所劾夸大其词了,申阁老请辞之举,朕不准。申阁老请起!”
申时行本来就没想走,一听这话,马上把官帽又扣回头上,站了起来。
万历皇帝看了看端端正正跪在那里的叶千尺和严亦非,道:“科道官之职责,本就是纠察百官之失。为了能让你们畅所欲言,国朝规矩,台谏官可风闻奏事,你们有所弹劾,便是尽了本份。动辄声言辞官,岂非要挟君上”
这帽子扣得重了点儿,一向以忠臣中的忠臣自许的叶千尺和严亦非面对这句诛心之语,立即顿首道:“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万历皇帝淡淡地道“既无此意,那就起来吧!”
叶千尺和严亦非无奈,只好拾起帽子站起,万历皇帝冷冷地道:“朕令尔等所议者,唯卧牛司长官叶小天之罪,众卿不必涉及其他,只议叶员之罪便是了。”
叶千尺和严亦非与申时行、许国等人虎视眈眈地对视一眼,终于放弃了决战的念头。兵部尚书乔翰文眼见情状,向同属鹰派核心成员的几名死党悄悄递了个眼色,礼部右侍郎林思言便轻咳一声,出班奏道:“对于叶员该当如何处置,臣有一番见解,愿奏于天子裁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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