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 自投罗网
寇仲背上井中月,穿窗而出,展开身法,立时耳际生风,进入夜行的天地里。
洛阳的街道仍是车水马龙,热闹升平。可是寇仲却清楚大祸即临,纵使王世充能保住虎牢、偃师的生命线,李世民必派兵千方百计拦截抢夺运往洛阳的粮草,使城内军民进入艰辛的围城岁月。
洛阳居民对战争的警觉性并不高,因为过往的攻城战无不如隔靴搔痒,不能影响城内的生活。没经过战火洗礼的洛阳城,城内的人均有种洛阳永不会攻破的错觉。
事实上雄据黄河南岸的洛阳城北屏邙山,为伊、洛、瀍、涧四水交汇之地,城坚墙厚,城周超过五十里,要像窦建德围黎阳般把洛阳城重重围困,根本没可能办到,在战略上更是不切实际,只能于要冲点布重兵,以堵截的方法封锁洛阳;在这样的情况下,如附近有战略性城镇仍在郑军手内,等若一个敞开的缺口,不但可随时突破李世民的封锁,更可威胁到攻城军的存亡,令李世民不敢分散兵力包围洛阳,换句话说就是不能孤立洛阳,而那却是唯一攻下洛阳的方法。
寇仲识途老马的窜房越屋,体内真气运行攀上巅峰状态,感官就得无比敏锐,当他翻过外墙,落入荣府后院时,敌人的明岗暗哨无一能瞒过他的耳目。
他到荣府内并非贪一时之快,而是要证实心内一个想法,就是在塞外受到严重挫折的大明尊教,有否移师到中原来,并以荣凤祥的府第作落脚之所。
忽然往左贴墙滑行,避过监视他的岗哨,再以迅若鬼魅的身法,借树木花丛的遮掩,拔地而起,来到后院一座似是下人宿处的建筑物瓦顶上。
环目一扫,院落重重,古树参天,建筑物之间绕有各式回廊、环回贯通,假山水池小亭,布置井然有序,灯火从屋内透出,廊道均以六角宫灯照个通明。换了一般好手,在这样的环境下确是寸步难行,但对寇仲这级数的高手来说,荣府却如一个不设防的地方。
寇仲展开身法,窜高伏低,来到可直视正东主院落外围的圆林里,遇上当年与徐子陵夜探荣府的同一问题,因为主堂四周是大片无遮无掩的空地,在灯火照耀下,无论他身法如何高明,要掠过近百步的空地而不被发觉,是绝无可能的事。
此时宏伟的主大堂传来杯盘交错、喝酒猜拳的声音,显然正举行晚宴,更令寇仲生出走近一瞥之心。
寇仲待一群捧着送菜的婢仆走过后,跃上当年曾挑选藏身的二重楼,不由生出望洋兴叹的无奈感觉。
若有徐子陵在,两人联手下,可轻易跨这不可逾越的“鸿沟”,避过岗哨耳目,神不知鬼不觉的落到主大堂顶上。现在他则是无毡无扇,神仙难变。
就在此际,心中蓦生警兆,猛然回头,一道似轻烟的人影,正贴着瓦背往他疾窜而至。
甫踏进青城川菜馆,纪倩甜美的笑声传入耳内,令徐子陵心怀大慰,感到不虚此行。一眼扫去,纪倩被四、五位公子哥儿的人物众星拱月般围坐在一角的桌子,她不知听到什么惹笑的话,正笑得花枝乱颤,吸引馆内所有食客的目光。
馆内虽不乏打扮讲究的女客,比起她的艳色,立时给映照得黯然无光。
他忽然给人拦住去路,原来店内伙计因客满的关系,婉言请他稍后再来光顾。
纪倩的注意力终移到他身上,徐子陵迎上她的明亮目光,微微一笑,悠然转身离开。
来到人头涌攒的北里主街,走不到几步,纪倩娇喘细细的自后赶上,骂道:“死鬼!你尚未离开吗?算你有运道,杨文干的京兆联树倒猢狲散,否则你定被人剥皮拆骨。”
徐子陵边行边道:“我昨天回来,目的是代朋友寻找失散的妹子。”
纪倩毫不客气的一把扯着他外袍的衣袖,半强迫的拉他移往人流较少的横街去,笑脸如花的道:“你在求我吗?否则怎会这么坦白而不像以前般故弄玄虚。嘻!请我喝酒吧!谁都知喝醉的纪倩,会答应平时不肯答应的事。”
看她晶莹澈亮的明媚大眼睛,听她充满诱惑性的说话,徐子陵生出亲切熟悉的动人感觉,微笑道:“最好找一间比较幽静的……”
还没说完,早给纪倩扯得身不由主的进入横街深处。
对方和寇仲打个照面,双方同感愕然。
来的竟是龟兹美女玲珑娇,一身夜行打扮,扑到他旁伏下,又探头往屋脊主大堂方向望去,低声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寇仲嗅着她娇躯散发的芳香,顿感夜闯荣府变得香艳旖旎,微笑道:“娇小姐到这里又所为何事?”
玲珑娇朝他瞧来,神情肃穆的淡淡道:“当然是奉皇上之命,来探看荣凤祥的动静。”
寇仲失笑道:“你在说谎!”
玲珑娇娇躯微颤,不悦道:“有什么好撒谎的。”
寇仲转过身来,仰观星空,含笑道:“王世充与荣凤祥同一个鼻孔出气,更是一丘之貂,在目前利益与共下,谁也不会防谁,娇小姐不是说谎是说什么?”
玲珑娇双眸射出锐利的神色,紧盯他好半晌,最后像软化了的伏下娇躯,再改为侧卧,轻轻道:“你究竟知晓多少事?”
寇仲扭转身体,变成与她四目交投,顿时生出以瓦面为床,星空为被,同床共寝的迷人滋味,柔声道:“你相信我吗?不理娇小姐与王世充是什么关系,我寇仲仍是站在娇小姐的一方,绝不会将小姐的事泄露与第四个人晓得,徐子陵是唯一的例外。”
玲珑娇轻叹道:“我若不信任你,就不会跟你说话,你还末说你知道多少内情。”
寇仲道:“在龙泉我曾和大明尊教的人交过手,更获悉王世充是大明尊教派来中土的人,上一代的原子。请问娇小姐和拉摩是什么关系?”
玲珑娇一震道:“你怎会晓得这秘密的?唉!我娘是拉摩的弟子,在王世充的庇荫下避到中土来,后来潜回龟兹,我今趟到中土来,是奉娘的命向王世充报恩,只是……”
寇仲代她说下去道:“只是王世充在利益考虑下,又与大明尊教重修旧好,令娇小姐不知该如何自处,对吗?”
玲珑娇瞟他一眼,道:“你比奴家聪明,奴家的事当然瞒不过你。”
寇仲道:“荣凤祥现在宴请的是否大明尊教的人?”
玲珑娇道:“我不晓得,所以来探个清楚。你是什么时候到洛阳的,皇上是否晓得?”
寇仲讶道:“我大锣大鼓的来找王世充,你竟全不知情?”
玲珑娇道:“我本在慈涧探听敌情,是偷偷回来的,怎知洛阳的事。奴家现在该怎办呢?”
寇仲明白过来,正容道:“娇小姐请先告诉我,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玲珑娇欲言又止,旋即黯然道:“那是没有可能的。”
寇仲道:“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先说出来听听。”
玲珑娇沉吟片刻,迎上他的目光,轻轻道:“娘最大的心愿是把五采石送返波斯,你听过五采石吗?”
寇仲苦笑道:“不但听过,还看过和触摸过。”
玲珑娇香躯剧震,失声道:“什么?”
于酒馆靠门的桌子坐下,纪倩接过伙计送上的美酒,亲自为徐子陵斟满一杯,再为自己注酒时,笑吟吟的道:“你是否故意在小妹面前现身露面?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快给本姑娘从实招来,否则告将官府把你关进牢里去。在这里我纪倩是很有办法的人。”
徐子陵知她逮着自己这条大鱼,心情畅快,所以“妙语连珠”,微笑道:“小姐听过阴小纪这个名字吗?”
他开门见山的道出来意,皆因时间无多,他还要为侯希白去偷《寒林清远图》。
纪倩呆起来,念道:“阴小纪,这名字很耳熟。”
徐子陵愕然道:“很耳熟?”
纪倩耸肩道:“有什么稀奇。我来长安前走遍大江南北,曾遇过这么多人,听过后忘掉是最平常不过。阴小纪是你朋友失散的妹子吗?因这个姓氏并不常见,我才会记起似乎曾在那里听过。”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满怀的希望化为乌有,更怀疑纪倩顺他口气说话,以便她对自己有讨价还价的本钱,颓然道:“我见小姐的艺名有个纪字在其中,还以为……唉!算了。”
纪倩举杯相敬,兴致盎然的道:“我的天!你竟当我是阴小纪,快说老实话,你不会只凭一个纪字就猜我是那阴小纪的,定有其他的原因,快给本姑娘老老实实的说出来。”
徐子陵开始有自投罗网的感觉,头痛起来,道:“此事一言难尽,纪小姐今晚不用回上林苑吗?”
纪倩道:“赚少一晚银两有什么大不了,我又没应承人非回去不可。你这不解风情的冤家啊!今晚传我两手绝活如何?要钱要人,悉随尊便。”
徐子陵心中一动,随口问道:“小姐要对付的人是否池生春?”
纪倩俏脸微一变色,秀眸紧盯着他,好半晌才道:“若我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你可否不再寻根究底,将手艺尽传予我,当然不能再要钱要人那么占尽便宜。”
徐子陵明白说到底她都不愿对自已牺牲色相,心中忽生怜意,压低声道:“小姐可否把右手伸出来?”
纪倩微一错愕,双目射出疑惑神色,终还是乖乖遵从,把手掌在桌面摊开。
徐子陵把手递出,见纪倩看到他透明如玉的右手时露出讶色,心中叫糟,皆因他的手掌与脸色差异极大,不过这时顾不得那么多,道:“若小姐能晓得我是用那一个指头点中你掌心,我就如你所愿。”
纪倩欣然道:“这个还不容易,来吧!本姑娘和你走着瞧。”
徐子陵环目一扫,见没有人注意他们,五指就开始动起来,由缓至快波浪般起伏,蓦地再不依次动指,且快得有如变戏法,看得纪倩眼花缭乱时,这美女“啊”的一声,呆瞧着徐子陵把手移开后自己光洁纤长的手掌,呆若木鸡。
徐子陵问道:“是那一个指头。”
纪倩双目竟红起来,接着眼角溢下两滴晶莹的泪珠,猛地立起,就那么哭着夺门去了。
轮到徐子陵发起呆来,不知所措。
寇仲从瓦面爬起来,目光从屋脊往主大堂方向投去,道:“娇小姐该明白我和大明尊教的恩怨。”
玲珑娇来到他旁,低声道:“王世充始终对娘和我有大恩,我可以离开他,却不能背叛他。”
寇仲仍不清楚她和王世充的真正关系,亦不想迫她说出来,道:“我要过去看看。”
玲珑娇皱眉道:“你有方法接近吗?”
寇仲微笑道:“只要两条腿没给废掉,就可走进去看荣凤祥在招呼什么人,对吗?”
玲珑娇大吃一惊,道:“你尚未摸清楚敌人虚实,就那么硬闯进去?”
寇仲一拍背上井中月,嘻嘻笑道:“这叫但求目的,不择手段。譬之两军对垒,无论知否对方虚实,仗总是要打的。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千万勿要现身助我。在三十六计中,我最擅长的就是走为上着。就算大明妖教的什么大尊、善母、原子、五明子、五类魔全体在座大吃大喝,我寇仲仍有本事安然回家睡觉。探听不成就立他娘一个下马威,这叫灵活变通嘛。”
说罢朝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玲珑娇现出不知好气还是好笑的无奈神色,旋又低声道:“我欢喜你这种事事漫不在乎却又令人可恨的神色,去吧!”
寇仲往后悄无声息的滑下瓦面,踏足实地时,从暗处走出,大摇大摆的往主大堂正门举步而去。
徐子陵把外袍面具脱下藏在怀内,拆散头发,戴上鬼面谱,摇身一变而成短命曹三后,轻轻松松翻过池家位于城东北永福坊大宅的后院墙,立即收敛全身毛孔,防止体味外泄,因他刚才曾听得院内有狗儿走动的声音,一般江湖上的鼠窃之辈,休想瞒过它们比常人灵敏百倍的嗅觉和听觉。
他立身处是院落东南角的后花园,足尖微一点地,拔身投在最接近的一座建筑物,无声无息的落在瓦面处。
后方传来犬只在地面上走动的声音,不由暗呼好险,假若自己略作停留,肯定会被护院恶犬发现。
他伏身扫视形势,凭着对建筑学的认识,迅快地在重重院落中判断得正副宾主之别,认定位于庄院核心处一座建筑物,穿房越舍的潜去。
此建筑物分前中后三进,以长廊天井相连,四周园林围绕,景致极佳,花木池沼,假山亭榭,与院内别处截然不同,应是宅主人起居之处。
他和寇仲曾随陈老谋学习盗窃的本领,当时为的是东溟夫人手上的帐簿,现在为的却是山水画大宗师关仝的《寒林清远图》。据陈老谋的教导,凡是珍宝之物,其主均会藏于身边始觉安心,所以最有可能是在寝室之内,又或在起卧处附近建的地库。
此时刚过初更,池府内大部份人均已就寝,只余数处建筑物透出灯火,万籁无声,一片安宁。
当他肯定附近没有恶犬影迹时,再不犹豫,掠进花园内去。
同时功聚双耳,收听建筑物内传出的任何声息。
前进处隐有声音传来,似是一男一女在说话,由于距离颇远,又有墙壁阻挡,所以听不清楚。
中进没有丝毫声息,后进该是寝室所在的地方,有微弱灯火透出,且传来悠长均匀的呼吸声,房内的人似在熟睡。
徐子陵很想去偷听前堂什么人在说话,因为大有可能其中之一正是池生春,又怕他回后进的寝室睡觉,那他就坐失找寻宝画的时机。
终下决定,先寻宝后窃听,心忖一般家常闲话,错过毫不足惜。
付诸行动,徐子陵从藏身暗处掠出,贴往灯火透出的窗旁,往内瞥去。
一看下立即目瞪口呆,因他从未想过会看到如此一番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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