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 非去不可
两人坐在南市一间面食店内,斜对面就是安隆卖酒的老铺子隆和兴。
面食店今晚并非营业,只是大开中门,在台上摆满糕饼,免费招待游逛灯会的群众。此时灯会正值精采热闹之时,大群穿上民族服饰的彝族男女约有百多人,齐集街上表演歌舞助兴,暄天的鼓音歌乐,把原本在店内歇息的人都吸引出去,挤得宽敞的街道也成水泄不通,方便了徐子陵和侯希白这两个从天井后门潜入来的人。
侯希白顺手拿起一个月饼,大嚼一囗道:“今晚的灯会是由独尊堡、川帮和巴盟三方联合主办,表面是与众同乐,其实却是要对外间显示他们的团结呀!这是云腿月饼,非常道地,子陵兄要不要尝尝看。”
徐子陵拿起一个品尝,果是入口酥脆松软,甜咸可囗,火腿香味突出,油而不腻,堪称极品。点头赞许后顺囗问道:“那他们内里是否真的那么团结?”侯希白凝望街上的人群,道:“这个恐怕妃暄才清楚,但三方势力的联合,起码造福成都的居民,这里的治安是中原最好的,纵使像今晚的十室九空,也不会有宵小去做案犯事,因为事后必然没命。”
徐子陵愈来愈弄不清楚侯希白是怎样的一个人囗.很想问问他为何要杀死自己,但话到了咽喉处,总吐不出来,只好仍闷在心里。
侯希白的目光似能洞穿重重人墙,直望进安兴隆内,神光摺摺的道:“今晚幸好遇上子陵兄,否则我侯希白命丧人手尚不知是甚么一回事。”
徐子陵不解道:“为何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令师是否特别眷宠杨虚彦呢?”
侯希白苦笑道:“但愿我能知道。子陵兄勿怪小弟先后两次试图杀你,皆因师命难违。现在始猜到该是杨虚彦以本门信物假传石师的指令。而他亦以同一方法把青旋骗到成都来,好遂夺卷害命之谋。不过此事已泄,给个天他作胆都不敢再碰青漩。”
徐子陵虽仍未尽信他的话,但既肯解释,又坦言曾先后两次想杀他,心中舒服些,点头道:“侯兄差点要了我的命。”
侯希白一震道:“那趟在扬州,原来你真的感应到我伏在一旁,此事真教人难以相信。”
徐子陵微笑道:“侯兄确是高明,从我的反应猜到这点。但时间差不多哩!我们该如何入手?”侯希白道:“离约定的时间尚有两刻许的光景,小弟想先肯定一件事,子陵有否搏杀杨虚彦的心呢?”徐子陵双目杀机闪过,道:“我找不到任何不杀死他的理由。”
侯希白欣然道:“那就好办。不过却要看我们的运气,又或他是否合该命绝。我对杨虚彦一无所知,但却深悉安隆的脾性,他约了你甚么时间,你只能在那时间出现,不能早也不可迟,所以只要我们准时埋伏在那里,趁杨虚彦入铺前的刹那以彼之道还以其人之身,说不定能把他刺杀。”
徐子陵目光投往门外,群众喝采鼓掌声潮水般阵阵涌过来,他心中却浮起石青漩犹如明月半现的玉容,道:“那就要看他是否为看热闹的人之一。”
他们只能在老铺的瓦顶伏击杨虚彦,假若杨虚彦是从大街入铺,他们会是白等一场。
侯希白一震道:“不对!有这么多好的见面地方不去,为何偏要选择堆满人的热闹地点,其中定有因由。”
徐子陵思索道:“会否是杨虚彦约石小姐在那里会面?”
侯希白霍地起立,道:“我们先去踩踩场子,再重定对策。”
徐子陵随地来到门槛前,侯希白止步凑近他低声道:“我们稍后很可能遇上巴盟的人,子陵兄可谎称为一个叫常飞的人,此君自称大巴山人,一向独来独往,却是出名的美男子,且像子陵般不爱用兵器,你冒充他应是天衣无缝。”
徐子陵微笑道:“多谢侯兄提醒,不过我还是扮疤脸山人安全点,否则碰上莲柔,将会闹出笑话。”
言罢背转身,驾轻就熟的摇身一变,化为疤脸大侠。
侯希白看得目瞪囗呆,赞叹道:“原来子陵兄有此变脸本领,不知该称呼子陵兄作甚么呢?”
徐子陵淡淡道:“这个悉从尊便。”
侯希白欣然道:“此面具毫无破绽,堪称当世极品,脸上那道疤痕更为神肖,使我记起曾横行云桂一带的一位仁兄,此人江湖上称之为刀疤客,是十多年前响当当的人物,甚么人的账都不肯卖,后来好像惹怒当地的门派,从此消声匿迹,不若就由子陵兄令他重出江湖如何。”
愈与侯希白相处,愈觉他谈笑风生的过人魅力。徐子陵亦不禁被他引起兴趣,讶然道:“侯兄见合广博,教人佩服。不知这位刀疤兄姓甚名谁,擅用的兵器是甚么?”
侯希白道:“我们花间派着重周游四海,走的地方多,自有很多道听途说得回来的故事,那当得上广博的赞语。刀疤客的名字很怪,叫弓辰春,据说他精通十多种特性各异的兵器,确实情况如何,除非遇上曾和他动手过招的人,否则无从稽考。”
徐子陵暗忖鲁妙子制的面具,已有一张肯定是依岳山样貌复制,谁说得定其他的亦是有所依据,欣然道:“那小弟就暂充作弓辰春,哈!该是趁热闹的时间哩!”陈长林进入舱房,坐好后,寇仲问道:“我想知多点宋阀在岭南的形势。”
陈长林刚从离房的卜天志囗中晓得寇仲决定往访宋家,本还想劝他打消主意,此时见他神情,知他意念已决,只好道:“少帅想知那方面的情况。”
寇仲挨到椅背处,伸个懒腰,叹道:“横竖没有睡意,长林兄知道甚么便说甚么,遇到有兴趣的地方,我是会追问的。”
陈长林整理一下脑袋内的资料,沉吟半晌始道:“我想少帅该是想明白宋家在当地政治和武林的地位吧?”寇仲笑道:“武林的地位该是显而易见,南方能名震全国的高手,舍天刀宋缺尚有何人囗.晃公错虽高明,总曾是宁道奇手下败仗,但宋缺直至现在尚是未逢敌手,说其他吧!”心中自然想起一世威名尽丧於宋缺手下的“霸刀”岳山,又因岳山而惦挂徐子陵。没有陵少在身边的日子特别难过,有心事亦苦没有倾诉的对象。
陈长林同意点头,道:“要明白岭南的情况,首先要清楚那是个俚汉杂处的地方,俚人又分乌武僚、西原蛮和黄峒蛮等不同民族,总称为俚僚。”
寇仲糊涂起来,咕哝道:“这些名字记得人头昏脑的,还是叫南蛮容易些。”
陈长林莞然道:“无论唤作南蛮或俚僚,均带有贬意,事实上自秦汉以来,南蛮已日渐汉化,但居於偏僻处者,住的仍是一种叫杆栏的房子,以竹木架成,顶盖茅稻,分上下两层,上层居人,下层养畜。既可避瘴气,又可避野兽,只此便知其生活的方式。”
寇仲心想若能拥宋玉致於这种上人下畜的房子共渡一宵,该是别有风味。
陈长林绩道:“隋灭陈后,在宋阀的首肯下,岭南各地俚僚先后归附隋朝,杨坚遂在当地先后设置南海、义安、珠岸、交趾等二十三郡,又应宋缺的提议,任用俚僚酋帅管治民族的内部事务,所以岭南诸部的酋帅均对宋缺心存感激。”
寇仲哂道:“杨坚这叫迫不得已,若非治之以羁糜的手段,恐怕俚僚早作反了。”
接着皱眉道:“无论宋缺的刀法如何厉害,宋家影响力怎样庞大,但俚僚诸族间自然有各方面的利益冲突,宋家靠甚么来维系他们?”
陈长林竖起一根指头,笑道:“万变不离其宗,就是孟子劝梁惠王那句'王!何必日利'的相反,动之以利。”
寇仲大感兴趣道:“长林兄不要吊小弟的瘾啦!快说出来听听。”
陈长林笑道:“宋家最厉害的两大法宝,就是掌握着南方的航运业和贯通全国的贸易体系。而且宋缺乃一诺干金的人,明买明卖,讲求公平交易,当俚酋人人获利致富,谁不对宋缺马首是瞻。所以无论林士宏或沈法兴势力如何膨胀,从不敢兴起去惹岭南宋家半个念头。”
寇仲记起“银龙”宋鲁在洛阳的架势,大有同感。
又问道:“宋家是否以运私盐为主呢?”
陈长林沉吟道:“私盐只是其中之一,宋家一直把岭南俚僚地区的各种士产源源不断的运销中原各地,再运回当地需要的物料,从中获利,有些人认为宋缺可能是天下最富有的人,此评虽不中亦不远矣。”
寇仲一拍扶手道:“原来宋家才是真正的龙游帮,怪不得宋师道连茶叶的形状味道都可写本书出来。”
陈长林听得一脸茫然,愕然道:“龙游帮是甚么帮?”
寇仲解释两句后,双目放光道:“岭南有那些值钱的士产?”
陈长林对各地贸易显是出色当行,如数家珍的道:“像我们南海郡便有玳瑁、珍珠、象牙和沉香,晃公错的珠崖则盛产香料、吉贝、五色藤和各类贵重药材。岭南的铁器铸造亦相当发达,都是赚钱的大生意。”
寇仲喜道:“我终找到非去岭南不可的理由啦!我们正需要一个像宋缺般可靠的生意夥伴。”
陈长林苦笑道:“我还以为少帅听过后,会打消去意哩!”徐子陵和侯希白这对敌友难分的拍档挤进街上的人潮时,歌舞刚巧结束,暄闹震天的喝欢呼声中,众人又闹哄哄的挤往本为市集的广场去看灯饰和射灯谜,兴致昂扬,人流不旋踵散去大半。
化成疤脸大侠的徐子陵心叫天助我也,凑近侯希白道:“我虽未见过杨虚彦的真脸目,但此人的身型气度均有异常人,侯兄看见时自会晓得。”
侯希白道:“人命关天,你肯定后小弟才会出手,你负责看杨虚彦,我负责留意安隆方面的人。”
两人在人丛中左穿右插,横过车马道,满街都是持灯追逐的孩子,为灯会平添不少生机和热闹,徐子陵见到各民族和平地厌祝隹节,心中一片温暖,益发感到太平盛世的珍贵。心中同时因侯希白“人命关天”之语而想到侯希白若非本性善良,就必是大好大恶的人。直至此刻,他仍深信曹应龙的看法,便是石之轩怎会培养出一个好人来?这是完全违反魔门常规的。
有感而发道:“侯兄这么重视人命,令师听到会怎样反应呢?”此时来至安兴隆所在那边街道处,安隆这所老铺像其他店铺般打开大门,糕点美食任人享用,一排挂着十多盏巨型走马灯,蔚为奇观,引得不少人驻足欣赏。
因有美酒飨客,宽敞的铺内人群川流不息,份外热闹。
横过铺门后,侯希白收回投入铺内的目光,道:“那只是徐兄对敝派的不了解,或者可打个譬喻,花间派就是江湖的纵横家,讲的是纵横的手段,不仗人多,故每代只传一人,最重识见学养,周游四方,兵不血刃而可亡国立邦。”
徐子陵恍然大悟,石之轩化身的裴矩正是不费一兵一卒,从内部把大隋亡掉,若单凭武力,何时才可成就此事。
道:“既是如此,令师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侯希白止步停下,环目四顾,沉声道:”我有时会怀疑石师是个有双重性格的人,皆因花间派和补天阁两派武功心法截然相反,各走极端,补天乃捕天之不足,故可代天行事,专事暗杀行刺之道,天下愈乱愈好,取将夺帅,视千军万马如无物。我早怀疑杨虚彦是补天阁的弟子,只是从徐兄囗中得到证实而已!补天阁不理情义,只求效用,与我花间派的'囊括经世道,遗身在白云'迥然大异。噢,糟啦!”徐子陵心中一檩,随他目光瞧去,只见一群六、七个美丽少女,以曼妙的姿态边打系在蛮腰的小鼓,边朝他们走来。
她们穿的均为具有民族特色的彩衣,配色艳丽,最惹人注目的是小领斜襟服饰的两袖以红、黄、绿、紫、蓝五色彩布,拼接而成;下摆边子缀以宝石。又在长衫外面套上以紫红、深蓝镶花的坎肩。腰间扎着长彩带,彩带两端以盘线的刺绣方法绣成花乌纹饰。绚丽多姿处,仿似天上的彩霞,化身为明媚动人的美女,现身凡间。
她们的腰鼓更是讲究,以桑木作框,用宝石、彩玉镶嵌,蒙以蟒皮,双手交替击鼓,右手击鼓心,发出“咚”的强音;左手击鼓边,发出“唔”的弱音。有时两手同拍鼓心或鼓边作滚奏,就那么“咚喀咚唔”,又或“咚咚咚咚”、“喀喀唔唔”,以变化多姿的击奏方法,演化出令人难以相信美妙动听的鼓乐妙韵。
当徐子陵仍未了解侯希白“糟啦”的叹语时,七位系鼓美少女已把两人团团围住,似慎还喜的敲鼓跳舞,引得人人注目。
徐子陵开始明白,若给这群少女缠着,还怎能去进行刺杀杨虚彦的行动。
其中一女只是身形略高,腿儿特别长,笑容更是甜美,不知如何却能令人有艳压群芳的深刻感觉。不过她的眼神亦是最幽怨,紧系在侯希白身上,显见两人该是素识。
侯希白无奈地向徐子陵苦笑,此时除非拔身腾空,否则休想脱身。
就在这要命时刻,徐子陵看到石青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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