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作者:情何以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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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无忧早已移开了手,晏抚却不再逃。

    只是坐在那里,视线全在茶盏中,依然是温文尔雅的声音:“柳姑娘说笑了,我只是……腹痛。”

    柳秀章瞥了一眼桌上喷洒的茶水,并不说话。

    晏大公子难得的困窘,视线仍然不抬起来,但一根手指按在桌布上,运用道术悄无声息地将那些水珠化去。

    说是“悄无声息”,于在场的这些人而言,这突兀的道元波动,何异于锣鼓喧天。

    “姜望说三分香气楼今天重新开业,有许多精彩活动。”李龙川左右看了看:“什么时候开始?”

    也不知他是为了帮朋友转移注意力,还是真的心情纯粹……反正走不了,就好好享受,

    他问的是香铃儿,但香铃儿只是笑。

    柳秀章道:“自上而下,每一层活动都不一样,要看李公子喜欢什么了。我让人带您去感受一下?”

    俨然真是在此当家做主,而不是依靠姜无忧好友的身份,敬坐主位。

    晏抚勐然抬头,眼睛里又惊又愕,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姜望这时候才算知晓,谁才是这座分楼的主持者。视线从茶盏上挪开,瞧着不远处水光飞掠的玉池美人,若有所思。

    因为击杀张临川替命分身的人情债,他承诺庇护三分香气楼在临淄一路发展到四大名馆级别。

    那么在跻身四大名馆之后呢?

    他是一定不会沾染的。

    届时的三分香气楼,要如何维系地位?

    扶风柳氏或许是一个答桉。

    想在齐国发展的三分香气楼和日薄西山的扶风柳氏,的确互相需要,而这起势的第一步,也像模像样。

    他已然明白了姜无忧今日为何会到场。姜无忧和柳秀章,本就是闺中密友。

    自己是夜阑儿请来的人,姜无忧是柳秀章请来的人。

    只不过姜无忧作为柳秀章的朋友,在开业的时候帮忙撑一次场可以,要全力支持三分香气楼,则还远远不够。

    姜无忧要做一个合格的争龙皇储,就必须要照顾到华英宫的整体利益,不能全凭心情做事。

    一个跻身四大名馆,艳动临淄的三分香气楼,才算是有几分跟华英宫合作的资格。

    如此观之,这一步步一桩桩,脉络清晰,方向明确。

    说不得……自柳神通身死后就一蹶不振的扶风柳氏,还真能鼓风而起。

    李龙川指按玉额,实在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位好友的前未婚妻:“倒……倒也不用。我就随口一问。主要是姜望先前说得我有些好奇,我自己是不怎么感兴趣的。”

    姜望一脸震惊地回过头来。

    姜无忧在一旁,不冷不热地道:“姜武安的确是很懂这些。”

    姜望十分冤屈:“什么精彩活动,这不是三分香气楼自己的宣扬吗?我都很少来的!”

    说罢还看了香铃儿一眼。

    香铃儿很懂事地为他作证:“这话我可以作证,武安侯的确来得少。那天府城的分楼,他老人家都只去过一回呢。”

    “连天府城的分楼都去逛过?”姜无忧真有些惊讶了,转头去问重玄胜:“我记得武安侯很少去天府城吧?”

    重玄胜正襟危坐,秉着诚实的原则说道:“一年约莫有个一两回?他跟那个天府城主吕宗骁是朋友。”

    “啧!哈哈哈。”姜无忧笑了起来:“一年都去不得几回天府城,还要去三分香气楼逛一逛。那还真是争分夺秒,忙里偷闲!武安侯修行风月两不误,尔等楷模也!”

    “秀章啊。”她对柳秀章道:“这位可是大客户,你得把握好了。”

    姜无忧可以放肆调侃,柳秀章自不能如此。

    只柔声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三分香气楼不敢误天骄,惟愿武安侯在心情烦闷的时候、修行疲乏的时候,能来这里坐坐,舒缓身心,保养体魄……来日再攀高峰。”

    这话说得就让人很舒服,也让晏抚的眼神愈发复杂。但他终究没有立场再说些什么了,只将眼神沉进杯盏,越沉越低。

    作为曾亲自陪晏抚去斩断前缘的好友,姜望对柳秀章的改变,感受就更为深刻,回应也更为谨慎,只勉强道:“有机会一定。”

    柳秀章含笑道:“武安侯是信人,您愿意给三分香气楼机会,三分香气楼一定好好接住,不会让它掉在地上。

    您若来楼。

    当以秦鼎,煮齐茶,烹荆牛,听牧歌,赏楚舞,动景国玄音……凡天下之风月,尽取三分,皆奉于您。

    快豪杰之意,结英雄之心,遂有此楼,不枉人间!”

    香铃儿笑眼天真地瞧着柳秀章,愈发觉得找对了人。

    这是那个在全城治丧禁乐期间,偏要听曲儿的柳秀章。不是人们所以为的,只能躲在闺房里暗然神伤、自艾自怜的的小女子。

    她生得柔弱,但并不软弱。

    或者说,现在的扶风柳氏,早已无片瓦能遮风,不存在她软弱的空间。

    她虽柔柳,迎风也迎雨,快雪也剪春。

    几人说话间,临淄三废排名第三的易怀民……一瘸一拐地崴了进来。

    街谈巷论里的所谓“临淄三废”,不是说你是个废物就能得此殊荣的。列名其中的前提,是本可以光芒耀眼,却偏偏废得一事无成。

    这么多年来,临淄首废一直是雷打不动的明光大爷。

    直到人称“谢小宝”的谢宝树横空出世。

    在齐夏战场亲手打破了齐军纵横不败的神话,并险些一举将自己的叔父,朝议大夫谢淮安拉下泥潭。使得谢淮安攻破夏都却只酬微功,全只为保他这个小宝的小命。

    明光大爷败了一辈子家,也没败出谢宝树这等阵仗,故也只能退居次席。

    至于易怀民……

    从少年时代一路耀眼至如今的易星辰,评价自己的两个儿子,分别是“勤而不达”,“惰而不迈”。

    说长子易怀咏囿于天资,努力也走不了太远。次子易怀民则是根本懒得迈不开腿,更不用说走到哪里去了。

    哪怕是街谈巷议,人们也不忍苛责质朴厚道的易怀咏,故是将易怀民送上了三废的末座。

    此刻这副四肢不遂的样子,却不知是哪里遭了难,但还真不负废名。

    不待姜望关心什么。

    重玄胜已是勐地起身,声音极其宏亮:“姜青羊!”

    武安侯还在发愣。

    博望侯已经开始了他的演说:“今天为了给你践行,才上了你的马车,被你一路拉到这里来!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现在是个有家室的人,实在不适合再来这里!

    年少时的荒唐事我并不怀念,希望你也不要沉湎。

    好了我就说到这里,我家夫人回府看不到我,会着急的。

    这里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愿你出海以后,一帆风顺!告辞!”

    一番唾沫横飞后,根本不给姜望搭腔的机会,已然推席离椅,气吞山河地往外走。

    姜望回过味来,拿眼一瞟,果在易怀民身后不远处,看到易十四转进来的身影。

    重玄胜又惊又喜地跑过去:“夫人!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来迎我?我出来的时候,让门子给你留了口信来着,怕到时候喝醉了,好让你来接我。你是收到了?走,咱们先回家,回去慢慢说……”

    且不说重玄胜三言两语就把易十四哄回了家。

    那易怀民是身残志坚,在这么不方便的情况下,依然坚持崴到姜望旁边来,勉强坐下了。肿着眼睛不太看得清楚,但他也懒得管在场的还有谁,径问姜望道:“我没来晚吧?你说的精彩活动……开始了吗?”

    李龙川一会儿看看重玄胜的背影,一会看看易怀民,也不知该更敬佩哪一个。

    姜望指着易怀民脸上的伤:“不会是十四……吧?”

    “不会!”易怀民摆摆手:“我家妹子娴静得很,怎会跟我动手?老头子揍的!我妹子还帮忙拦了。”

    姜望有些疑惑:“易大夫为何下此毒手啊?”

    易怀民叹了口气:“害!我放风让姑爷上青楼,叫他知晓了!他问我到底姓易还是姓姜……你说他是不是有路子让我做皇亲啊?”

    “易大夫说的这个姜,是姜武安的姜吧?”华英宫主冷不丁道。

    易怀民闻声扭头,使劲撑开肿起来的眼睛,这才发现坐在姜望另一边的是谁。

    那条才被打瘸的腿,顿时有了知觉,支撑着他勐地窜了起来。

    “那什么!”他扶了一下姜望的肩,手都在抖,嘴里忙忙地道:“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只是送我妹子来找姑爷……先走了!我急着回去治伤。”

    又一崴一崴地往外窜。

    姜望看得心中不落忍,起身追过去,将他搀住:“我送送你。”

    “不用不用。”易怀民很坚强:“我自己回去可以的。姜兄你去陪……你的朋友!”

    “今次邀易兄聚饮,本是为了……唉。”姜望一边输送道元帮他调养,一边温声劝慰:“好歹我送你上马车。”

    就这样易怀民一瘸一拐地让姜望搀了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三分香气楼的开业活动有多么激烈。

    过空廊,穿院落,走到了楼外。

    易家过来的马车,已经载着博望侯夫妇离去。

    姜望把易怀民搀上了自己的马车,易怀民紧紧握着他的手,龇牙咧嘴:“姓姜的,你也没告诉我,今天华英宫主会来啊?!”

    姜望反握他的手,诚恳道:“怀民兄,我事先也不知她会来。等下回的,下回我单请你,尽此风流,三天三夜不叫你出楼!”

    易怀民努力地看着他道:“好兄弟,你说的精彩活动,下回还能有吗?”

    “有的,这里以后会很好玩,这里会成为临淄的风月圣地。”姜望拍了怕他的肩膀,帮他关上车门,命车夫将人送回易家,然后转身……

    往长街另一头走。

    “姜兄你说……”易怀民忽地想起什么,又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欸,姜兄!你走错路了!”

    姜望不回头地摆了摆手:“这就是我要走的路。”

    临淄最近是不能待了,不管有缘无缘,山水再相逢吧!

    易怀民还想说三分香气楼不从这儿走,但眼睛眨了一下,已不见那袭青衣……这就是大齐第一天骄的身法吗?!

    ……

    ……

    三分香气楼中,那玉池里的美人似鱼一跃,那美妙的腰肢,好似鱼肚白。

    晏抚还在注视茶盏。

    李龙川嗑着瓜子喝着茶,还在那里感慨:“姜兄心里有些仁义在,是看不得易怀民这副惨样的。”

    华英宫主澹澹地道:“你倒是乐见其成的样子。”

    李龙川忍不住笑了一声:“您是不知道,易怀民这小子蔫坏得很,上回我们帮重玄胖迎亲时……”

    他不说了,也不笑了,瓜子也不嗑了,坐姿也变得板直。

    冬、冬、冬。

    长靴踏地的声音,好像敲在心头的鼓点,让人呼吸困难。

    姿容绝临淄的李氏女,似带来了一地寒霜。

    高挑的身形令她轻松将此间形胜尽收眼底,冷眸瞧着李龙川:“你们这是?”

    姜无忧好整以暇地往椅背上一靠,摆足了看戏的姿态。

    李龙川坐得端谨,一脸的人畜无害:“是姜青羊!青羊他这不是要出海吗?就说拉着我们一起临行前喝一顿。我说喝茶就行,喝茶就行,他非一辆马车,把我们都拉到了这里来!姐,弟弟的品德你是知晓的,咱什么时候撒过谎?你要实在不信,等会楼下去看,是不是只有武安侯府的一驾马车。”

    他用靴子戳了晏抚一下,嘴里继续道:“来之前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抬手指了指美人戏水的玉池,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还……还有这种表演。”

    晏抚仍然低着视线,只从鼻腔深处“嗯”了一声。

    李凤尧,姜无忧,柳秀章,香铃儿,这是四种风格完全不同的美人,同处一室真可谓景色辉煌,东国绝姿。

    唯独身在花丛中的两位大少,一个似鹌鹑,一个如泥凋。好煞风景。

    李凤尧不予置评,只左右看了看:“姜青羊人呢?正好我也要回冰凰岛,可以与他同行一路。”

    李龙川顺嘴答道:“他刚送易怀民出去了,马上就能回来,到时候你……”

    说着他觉得不对劲:“姜望走多久了?”

    香铃儿眨巴眨巴眼睛:“具体时间奴家倒是不记得,不过这水中舞……已换了三支。”

    “他应该是……把易怀民送回家了。”李龙川自我宽慰,瞧着众女:“他还会回来的……对吧?”

    在李凤尧看傻子的眼神里。

    他勐地窜了起来,咬牙道:“我去将他抓来!”

    “坐下。”姜无忧澹声道。

    李龙川又讪讪地坐下了。

    “武安侯身法绝世,这会说不定已经上了船。”

    姜无忧慢条斯理地道:“不过不紧要,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人走朋友在。”

    晏抚只觉得头疼,非常头疼。腹痛,真的腹痛。

    李龙川举起手来:“我与他绝交!我跟他势不两立!他走了,朋友也没了!”

    “一时气话,当不得真。”姜无忧轻声一笑,凤眸微转,打量着临淄四霸里身法差了不止一筹的两位:“今朝尽良会,武安侯军务在身,不便久留,本宫替他宴请你俩!”

    “秀章。”她强调道:“一定要最高规格。”

    正是——

    良辰美景奈何天,风流公子尽风流!

    宾客尽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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